008
[——檀一雄这个虚假的英灵,是『这个世界里』、只为了你一人而存在的英灵。]
这样的话语、就连太宰治自己都吃了一惊。太宰治的人生里不存在一个叫檀一雄的人,可藤丸立香信誓旦旦,说檀一雄爱他。
檀一雄自己也言之凿凿,说自己爱他。
多么可笑啊,就连太宰治自己都不见得有多么爱太宰治。
江户川乱步将从冰箱里翻腾出来的巧克力芭菲端到中岛敦和泉镜花面前,堵住了两个不知所措的小年轻嘴巴。太宰治明目张胆且辣手无情的偷走了江户川乱步藏在口袋里的糖,一边说着“社长可是严格规定了乱步大人的零食摄入量哦”之类的话一边隐隐将目光投去坂口安吾身上。
坂口安吾正好也在看他。
“……太宰。”坂口安吾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一般、终于与太宰治搭了话,他从种田山火头手中接过那本如今担任了名词解释这一职责的书本,将书本递去武装侦探社的方向。书经由宫泽贤治、谷崎润一郎和国田木独步,最终停留在江户川乱步手上,横滨最厉害的名侦探将整本书从头到尾翻了个透彻,然后抬头睁眼去看陷入了挣扎之中的坂口安吾。
“你最好告诉他。”江户川乱步说。
坂口安吾很听人劝,他立刻接话:“这本书上最后的记忆,是你放下笔合上它、然后织田作睁眼了。”
——喧闹。
坂口安吾的话语留白了几乎全部。屋中骤然爆发起难以形容的喧闹,几分钟后又骤然安静下来。
江户川乱步掏出眼镜,再一次将书本从头到尾翻了个透彻,甚至连书本内封和纸张厚度都没有放过。“始作俑者并不是它哦?”江户川乱步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解释给人听,“倒不如说、它也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
江户川乱步将书扔进太宰治怀里,太宰治颠了颠那本书,书不重,却又沉似万钧。
织田作之助,那个让太宰治走去光芒之下的男人。
然后他死了……织田作之助死了。带着太宰治胸中最后那一点点身处黑夜时的向往,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现在坂口安吾说,有这么一个太宰治、他让织田作之助回来了。
那我呢?太宰治想。
如果是我,我会像那个太宰治那样做吗?
太宰治的目光对上了福泽谕吉的,不善言辞的银狼并不说劝解的话,他低下眼瞳,目光停在太宰治手中的书上。太宰治下意识捏紧书脊,又在片刻之后松开。
“真是可惜了。”福地樱痴无声地讲,他的目光从猎犬的诸位脸上一一划过,除过条野采菊外没有谁在回望他。福地樱痴做出思考的样子,条野采菊看不到福地樱痴的神情,可这幅神情本就不是做给他看的。
末广铁肠与大仓烨子顺着条野采菊的视线,也将目光转去福地樱痴那里,福地樱痴显得有些困扰。
“我在想呀,”福地樱痴声音低下来,但也能够保证他的话语能够被该听到的人听到,“那本书是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吧?那样的话,它还能实现太宰君的愿望吗?”
条野采菊摇了摇头。“估计不行呢,”条野采菊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声音,他素来都是眯起的眼睛此刻弯出一个颇有些意义不明的弧度来,“那本书,大概是不能、也不想再被太宰君书写了吧?”
福地樱痴故意地干笑了两声。
“那么,就回收吧。”福地樱痴说,“那本书……还是被回收保护起来更让人放心呢。”
书在太宰治手中激烈地挣扎以表达对自己处置的反对,它从太宰治手中挣脱,一路蹦跳重回坂口安吾手中去才又安静下来。坂口安吾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再怎么努力地扯动身体都没能将书递去其他人手中。
“我什么都没做啊!”坂口安吾无力地申冤。
福地樱痴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可惜。
果戈里踏着响亮的脚步凑到坂口安吾身边,那本书挣扎了一下,被果戈里从坂口安吾手里拔了出来。
“为啥啊?”果戈里问坂口安吾,一边又把书塞回了坂口安吾手里。
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震撼的神情不亚于藤丸立香目睹无赖派决裂,他语无伦次:“什么?呃、我是指、为什么?”
母语并非日语的果戈里没有听懂,他用充满求知欲望的表情看着江户川乱步。名侦探此刻被汽水堵住了嘴巴,他转开脸,一副不是很想回答的样子。
“应该是……与立香君有关吧?”森鸥外托着下巴,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毕竟从一开始,主角就是立香君嘛。”
果戈里格外刻意的恍然大悟了,他转身施施然走回去,将座位换去了西格玛的身边。
[火宅之人的这份情感实在太沉重了,藤丸立香想不懂,于是便干脆不想了。藤丸立香大抵是这世界上最懂得自我调节的一个人了。同样的,藤丸立香也完全没有深究“太宰治是港口Mafia的首领”这件事的想法。
没什么意义,思考或者摆烂、太宰治不都已经是港口Mafia的首领了?
太宰治看上去什么也没有深究檀一雄其人的想法,藤丸立香没有等到太宰治的声音,他低下头合眼,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太宰治没有对此表演出惊讶,中原中也只是看了一眼藤丸立香站立的地方、摇一摇头。
藤丸立香已经不在这间房间中了。他站在六十九层空中花园,正要质问这个世界的抑制力祂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阿赖耶旁观了祂的「新娘」如何泛人类史霸凌另一个世界的两位抑制力与横滨,祂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赖耶,”藤丸立香说,他的笑阴恻恻的,“别忘了这里还有你的事。”
阿赖耶的笑声戛然而止,泛人类史的人类意识几乎落荒而逃。
藤丸立香手里捧了一本书,他的瞳孔不断转动、一目十行的阅读那本无字之书。他在量子速读这本书,也在量子速读一个与此世格外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啊啊,原来、就算是这样的世界、织田作也是「我们」之中最先离开的吗?
啊啊,原来、就算是这样的世界、织田作也是给予了希望与绝望给太宰的那个人吗?
这个世界里,原来根本就没有「我」啊——
藤丸立香不得已,只能暂且将火宅之人的灵基从自身灵基上剥离,让檀一雄自己先冷静冷静。
……无赖派三羽鸦中活得最久的那位文豪,檀一雄先后经历了三位友人的病逝和自杀,成为了“无赖派的最后一人”。时间和生命都是那样的无情,留给他所能够吊唁友人的地方、唯有坟墓与书本。
藤丸立香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劝说这个虚假的英灵,火宅之人的存在脱胎于图书馆中那位由文字与炼金术构建重生的文豪,他并不是泛人类史里那个连悲伤和绝望都刻骨的文豪。
可他又……并非不是。
图书馆中的檀一雄脱胎自泛人类史中的那位文豪檀一雄,《火宅之人》、《真说石川右卫门》、《小说太宰治》、《小说坂口安吾》,这些书籍中的文字全都一字一句刻录在他的灵魂里,他是经历与情感最接近泛人类史中那位逝世于1976年的无赖派文豪的「再创作」。
藤丸立香不知道要如何劝说或安慰火宅之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劝说或安慰火宅之人,他连自己都无法劝说和安慰——这个世界里的诸位「文豪」与他所知晓或交好的文豪们是那样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藤丸立香能察觉到的心情几乎只剩无助,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四下张望,远眺横滨如今三足鼎立下他从未见过的景象。他并没有立于横滨地标大厦向外张望的经历、也不知道泛人类史中俯瞰下的横滨究竟是什么样,这是他第一次脚踏这座空中花园,这里与他家中那位亚述女王的空中花园全然不同,没有任何防御和攻击的性能存在。
真的没有人选择从这里攻入港口Mafia吗?首领办公室就在这之下的一层,安保工作看上去也并不能算是十分完善。
藤丸立香的眼睛追随太阳,光芒从不阻止他仰慕那颗恒星。玉藻前、阿波罗、魁札尔·科亚特尔,太阳神们给予他的爱直至黄昏的最后一刻都在向内发热发光,将「藤丸立香」的灵基保护得很好。
然后黑夜降临、皓月升起又逐渐西行落下,保护「藤丸立香」的神明在这期间变更为了阿尔忒弥斯与诸位星座。
藤丸立香是在爱与恶中诞生的、观测和守护人类的英灵,他深爱人理与人类、也注定了会被人理与人类深爱。人理的救世主将「火宅之人」重新披上灵基,檀一雄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隐隐有些偏执的文豪如今在远眺夜晚时分的横滨、直至一个新的黎明。
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这是他的三名友人即便分属三个不同的组织、即便太宰单方面的宣布了友谊的终结,也依旧在尽自身全部努力保护着的城市。
火宅之人决定了,他要爱这座城市。
火宅之人决定了,他要保护这个世界。
——直至司书不得不毁去空想树的根,剪定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
所以要快一点。火宅之人心想:为了太宰想要的世界、要快一点把还没扎根的空想树找出来。
就在这个新的黎明、中岛敦从梦中惊醒。
火光、废墟、地面上流淌着黑色的泥浆,中岛敦目睹横滨市的土地孕育出粗壮的魔性的树干,树下是扭曲的蠕动的身体生长满眼球的软体肉柱。
中岛敦梦到过三次这个梦,他找不到那棵树,他甚至连那棵树的树苗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是中岛敦第四次梦到这个梦。]
剪秋我的头好痛啊!